兰州的空气中永远混杂着羊膻味、黄土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广武门外的骡马市人声鼎沸,南来北往的客商、驼队、还有穿着各色制服的人物穿梭不息。就在这市井喧嚣的掩盖下,一张无声的蛛网正在悄然编织。
军统兰州站首任站长是傅子赉,以甘肃军械局局长身份为掩护,初步构建网络。此时的活动尚在暗中,以情报收集和初步渗透为主。
随着抗战深入,兰州战略地位飙升,军统力量急速膨胀。任冠军、霍立人、曾勤余几任站长更迭,站点规模扩大,下设兰州、平凉、天水、武威、张掖、酒泉等九个小组,触角伸向甘肃全境。
1940年,改组为“第八战区长官部调查室”,站长刘艺舟。其内部结构日趋完善:
情报组: 核心部门,负责搜集日伪、中共、苏联及各地方势力的情报,编织信息网络。
行动组: 爪牙所在,负责逮捕、暗杀、爆破等硬性行动,拥有武装力量。
人事组: 掌管内部人员调配、考核、吸收新血,并负责对外渗透人员的选派与联络。
第八战区长官部调查室,对外挂着块“资源委员会甘肃矿产勘测处”的破牌子,就藏在南关十字一栋不起眼的灰砖楼里。
这里,就是军统在西北的心脏。
站长刘艺舟,一个喜欢用象牙烟嘴的中年男人,正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,俯瞰着楼下人力车夫为了一毛钱和客人争执。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,仿佛自己真能掌控这座城市的每一次呼吸。
“‘灰隼’,这次派去陕北的‘种子’,质量如何?”刘艺舟头也不回地问。
他身后,站着一个面色阴沉、穿着半旧中山装的男子,正是从那边“反正”过来的教官,代号“灰隼”。
“站长放心,都是好苗子。学生、失业职员、还有几个真正吃过苦的流民。根正苗红,思想‘进步’。”灰隼的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口音,“他们熟记了共党的口号、政策,甚至能唱几首那边的歌。最重要的是,他们相信自己是为抗日而去,信念感很强。”
刘艺舟满意地点点头,转身用烟嘴点了点墙上巨大的西北地图,手指重重落在被红色圈出的陕甘宁边区。“委座的心腹大患,不在前线日军,而在卧榻之侧!戴老板下了死命令,要把我们的眼线,像钉子一样,楔进延安的每一寸土里!‘兰训班’的成败,关乎党国在西北的气运。”
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汗液混合的酸腐气味。
昏黄的煤油灯下,十几张年轻却紧绷的脸孔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,影子随着火焰跳动,如同不安的鬼魅。
讲台上,教官“灰隼”(代号)的声音冷硬如铁,他曾是边区的一名干部,叛变后成了最锋利的“矛头”。
“记住,你们不是去战斗,是去变成他们。”灰隼的手指重重敲着黑板上的地图,陕甘宁边区的轮廓被红圈死死箍住。“忘记你们的身份,忘记兰州,甚至忘记我。你们是进步的青年学生,是逃难的老乡,是对现实不满的农夫!你们的任务是把根扎下去,像种子一样休眠,等待唤醒的信号!”
台下,一个化名为“秦川”的学员眼神专注,努力消化着每一个字。他原是兰州一所中学的教员,怀着狂热的“救国”信念被招募。此刻,他心中充满使命般的豪情,却未察觉身旁另一位学员“山鹰”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讥诮。
“边区不是龙潭虎穴,但遍地是眼睛。”灰隼继续道,“你们的接头方式、密写技术、情报传递路线,必须像呼吸一样自然。任何一丝刻意,都会要了你们的命。成功,诸位将是党国的隐形功臣;失败,”他顿了顿,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,“兰州站不会承认你们的存在。”
训练结束后,“山鹰”———他的真名叫毛培春———独自回到拥挤的宿舍。他从枕下摸出一本破旧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,用指尖感受着页间夹层里微小的凸起。
那是一份刚收到的、用密写药水书写的指令,来自一个他真正效忠的方向。灯光下,他斯文的侧脸毫无波澜,唯有紧抿的嘴角泄露着一丝内心的倔强与决绝。他既是军统派往边区的“利刃”,也是早已楔入军统心脏、并向边区传递着幽灵名单的“盾牌”。
兰州大众食堂里,人声鼎沸。跑堂的吆喝声、碗筷碰撞声、食客的划拳声交织在一起,形成最好的掩护。
角落里,即将毕业的学员“秦川”和她的上线“山鹰”正在吃最后一顿送行饭。
秦川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学生气,眼神里充满了使命带来的激动与不安。他小口扒拉着碗里的牛肉面,仿佛吃的是断头饭。
“放松点,小兄弟。”
对面的“山鹰”——毛培春低声笑道,他看起来像个不得志的小学教员,斯文,甚至有点潦倒。
他熟练地掰开一个烤得焦香的锅盔,从中间夹了几片肉递过去。
“到了那边,最要紧的就是‘像’。像当地人一样吃,像当地人一样睡,连叹气都要带着陕北的黄土味儿。”
他压低了声音,几乎淹没在食堂的嘈杂里:“记住你的身份:你是从河南逃难来的学生,父母死于战火,一心投奔光明,寻求抗日真理。你的介绍信在鞋垫里,密写药粉藏在牙膏管尾。第一次接头地点在延安新市场的‘兴隆杂货铺’,买三刀麻纸,问有没有延川产的,对方会说延川纸不好,安塞的更韧。这就是自己人。”
毛培春说着最凶险的计划,语气却像在聊天气。
他拿起桌上的醋壶,看似随意地在桌上滴了几滴,手指迅速划过一个不起眼的符号——这是提醒秦川,附近有自己人(边区的人)在暗中确认他的身份。
秦川看得心惊肉跳,毛培春却已自然地将醋壶放回。
“吃吧,这儿的羊肉泡馍,到了那边可就馋不着咯。”毛培春笑了笑,眼神掠过秦川,扫了一眼食堂里其他吃饭的人——那个一直看报纸的先生,那个大声算账的伙计……谁知道这里面,又有多少双眼睛?
与此同时,数几百里外的延安,气氛截然不同。
宝塔山下,延水河畔,虽然物资匮乏,但处处洋溢着一种粗糙而热烈的生机。
山坡上一排排窑洞,像是大地的眼睛。集市上,操着各种口音的人们交换着物资和信息,婆姨们纳着鞋底,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生面孔。
边区保卫处的科长周劲,刚从下面蹲点回来,一身尘土,像个老农一样蹲在窑洞前的石碾上,听着干事汇报。
“科长,富县那边发现个生人,口音是河南的没错,但手上的茧子位置不对,不像握过锄头,倒像拿过笔和枪。住在王老汉家的废弃窑洞里,晚上还偷偷摸摸出来溜达。”
周劲“嗯”了一声,掏出烟袋锅子点上,眯着眼吐出口烟:“盯着,别惊动。看看谁和他接触。另外,给兰州‘家里’来的消息对上了吗?”
“对上了,名单上有他,化名‘秦川’。是兰训班第三期的‘优秀学员’。”干事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周劲看着纸条,嘴角扯出一丝冷笑:“军统真是下了血本啊。把这小子的画像(特征描述)悄悄发给各乡的民兵队长、妇联主任,还有合作社的伙计。让他们用眼睛给我盯着,看他每天吃什么,买什么,和谁说了话,句句话都记下来。记住,我们要的不是他一个人,是他背后的线。”
在边区,真正的猎手不是荷枪实弹的士兵,而是这些看似普通的群众。
一个货郎担子,一个纳鞋底的大娘,一个识字班的娃娃团长,都可能成为网上的一个结。特务们或许能骗过哨卡,但很难骗过那些整日里观察着生活细节的眼睛——谁家老乡会晚上偷偷摸摸点灯写字?谁吃窝头不像本地人那样掰着吃?谁打听路的方式过于“专业”?
几天后,“秦川”在安塞县的一个小集市上,准备与“兴隆杂货铺”的伙计进行第二次接头。他自觉天衣无缝,却没注意到,旁边卖红枣的大娘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,那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,他昨天似乎在另一个乡也见过。
他刚按照暗号买完东西,转身走进一条僻静的土巷,两个穿着普通农民服装的人就堵在了他面前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钉在他身上。
“同志,我们是边区保卫处的,有点情况想找你了解一下。”语气客气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。
秦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,他下意识想摸后腰,却发现自己早已按照潜伏规定,根本没带武器。他强作镇定:“你们是不是搞错了?我是来参加革命的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他曾在兰州大众食堂里听过的、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口音:“没错,革命队伍正在帮你‘毕业’,秦川同学。”
秦川猛地回头,看到了周劲,以及周劲身边那个穿着边区制服、一脸平静的人——毛培春(山鹰)。
毛培春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讥讽,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怜悯:“你们学的很好,但这里不是课堂。这里的考试,你们不及格。”
刹那间,秦川明白了一切。
所谓的完美潜伏,从踏入兰州大众食堂的那一刻起,或许就早已在别人的剧本里,也就是成为摆放在桌子上的一盘菜。他瘫软下去,两个“农民”一左一右,看似搀扶,实则牢牢架住了他,迅速消失在黄土坡的拐角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远处的集市,依旧人声鼎沸。阳光洒在黄土高原上,一片安宁,只有风穿过窑洞的声音,像是无声的叹息,又像是一场宏大博弈中,微不足道的一个注脚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