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三七年八月,陇东的黄土高原上刮着干热的风。平凉城头的青天白日旗被晒得有些发蔫,街道上却暗涌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热流。
袁国平掸了掸灰布军装上的尘土,抬头望了望专员公署门前的石狮子。这位陕甘宁边区政府驻陇东办事处主任,此刻是以中共陇东特委书记的身份,揣着洛川会议的精神,来和国民党平凉专员胡公冕谈判。
“胡专员。”袁国平伸出手,笑容温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国难当头,我们该谈谈共同抗日的事了。”
胡公冕的办公室阴凉得很,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。他斟茶的手很稳,眼神却在袁国平脸上逡巡。
“设立八路军办事处的事,恐怕难办。”胡公冕推过一盏茶,“中央说了,庆阳既然已经有了办事处,平凉就不必再设。”
袁国平端起茶盏,并不就饮。茶香氤氲中,他声音清朗:“日军铁蹄踏破华北,眼下每一个中国人都该攥成一个拳头。办事处多一个,抗日的力量就多一分。胡专员在平凉主政,想必比南京的大员们更明白这里的民心所向。”
谈判僵持着,但袁国平并不急躁。他知道有些种子需要慢慢播撒。
三天后,平凉城中心的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。工人摘下沾满油污的帽子,学生攥紧拳头,商人放下算盘,妇孺踮着脚尖——所有人都望向临时搭起的木台。
袁国平走上台时,八月骄阳正烈。他展开《抗日救国十大纲领》时,纸张在阳光下白得晃眼。
“同胞们!”他的声音像陇东的黄土地一样浑厚有力,“日本帝国主义要亡我们的国,灭我们的种!我们怎么办?”
台下鸦雀无声,千万道目光聚焦在他脸上。
“只有全民族团结起来,不分党派,不分阶层,枪口一致对外!”袁国平挥动手中的文件,“这就是我们共产党的主张——抗日救国十大纲领!我们要驱逐日寇,收复失地!我们要废除苛捐杂税,改善人民生活!我们要......”
他的每句话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人群中激起层层涟漪。当讲到“有钱出钱,有枪出枪,有知识出知识”时,戴眼镜的教员推了推眼镜;当说到“废除苛捐杂税”时,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颤动了一下;当呼吁“全民抗战”时,学生们举起了拳头。
“平凉的父老乡亲们!”袁国平的声音陡然升高,“华北已经沦陷,下一个会是哪里?是我们甘肃?是我们平凉?除非我们此刻就站起来,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,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!”
掌声如雷声滚过黄土高原。老农擦着眼角,商人暗自点头,女学生激动得脸颊通红。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抗日的火种正以燎原之势蔓延。
袁国平走下讲台时,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灰布军装。但他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改变——在每个人心中,抗日的旗帜已经竖起,再也无法撼动。
夕阳西下,他走出平凉城门回望。这座千年古城在余晖中沉默着,但他仿佛听见了地底奔涌的岩浆轰鸣——那是一个民族觉醒的声音。
一九三九年十月三十日,平凉城的清晨被一层薄雾笼罩。
六盘山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,泾河水静静流淌,这座陇东古城尚未意识到即将降临的灾难。
在西关的"老马家羊肉馆"里,蒸汽氤氲中隐藏着别样的紧张。老板马德福实际是中共平凉地下交通站负责人,此刻正与伪装成药材商人的陆云龙低声交谈。
"兰州方面急电,"陆云龙将一张药方推过去,"日军可能近日空袭平凉,目标是机场和物资仓库。"
马德福擦碗的手微微一滞:"便衣队最近查得紧,庆阳三个集市的杂货店都被搜了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"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隐约的引擎轰鸣声。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脱口而出:"敌机!"
十时十分,十二架日军九六式轰炸机如秃鹫般出现在平凉上空。凄厉的防空警报撕裂晨雾,人群惊慌奔逃。
"去机场!"陆云龙拉起马德福,"他们的首要目标一定是机场!"
两人逆着人流奔向城郊。果然,首批炸弹如雨点般落在机场跑道和机库上,爆炸声震耳欲聋。浓烟中,陆云龙看见几个身影正在燃烧的机库旁抢救物资——是苏联援华航空队的地勤人员。
"帮忙!"马德福抄起水桶冲过去。陆云龙却注意到一个细节:有个"地勤人员"正用相机疯狂拍摄爆炸现场,动作专业得不像普通技术人员。
突然,一枚炸弹在附近爆炸,陆云龙被气浪掀翻。等他爬起来时,那个拍照者已消失无踪,只在地上留下一枚特殊的铜钮扣——日本特高科的特制徽章。
"日谍在评估轰炸效果!"陆云龙心中一凛。
空袭间隙,国民党平凉驻军便衣队突然全城出动。队长张世杰带人直扑西关几家杂货店,以"搜查敌特"为名翻箱倒柜。
在"兴隆杂货店"后院,张世杰从地窖暗格中搜出一部无线电发报机。店主老李脸色惨白:"长官,这肯定是有人栽赃!"
"带走!"张世杰冷笑,"庆阳集市查出共党传单,柳湖公园发现可疑信号,果然都是你们这些奸商在搞鬼!"
这一切被躲在对面茶馆的陆云龙看得真切。他认出那个"栽赃"的便衣队员手法娴熟,分明是提前准备好的戏码——国民党借防空之名,正在清除异己。
更让他心惊的是,在便衣队中混着一个熟悉的身影:赵坤!本该在兰州的军统特工,为何出现在平凉?
十一时四十五分,第二批十三架日机来袭。这次轰炸更加精准,仿佛长了眼睛般直指要害。
陆云龙正在县政府附近疏散群众,目睹了惨烈一幕:炸弹准确落在防空洞入口,保安分队长王治安为掩护群众,竟被活埋殉难。
"不对劲!"陆云龙猛然醒悟,"日军怎么知道防空洞位置?"
他想起赵坤的出现,想起那些"恰好"被便衣队搜查的地点,想起日军侦察机前日的异常活动——这一切串联成可怕的真相:有人借日军之手清除异己,日军则利用内奸提高轰炸精度!
在宝塔城附近的轰炸中,陆云龙发现了确凿证据:一枚未爆的日制炸弹上,竟然刻着中文标注"县政府防空洞-7米"!这是汉奸为日军提供的精准标识。
夜幕降临,满目疮痍的平凉城陷入死寂。陆云龙在废墟中找到了赵坤——他正在焚烧文件。
"为什么?"陆云龙举枪质问。
赵坤转身,面色平静:"日本人的炸弹炸死的是共党,是亲苏分子,是党国的敌人。这是必要的牺牲。"
"那些百姓呢?王治安队长呢?也是必要的牺牲?"
"战争总要死人。"赵坤冷笑,"倒是你,陆先生,不该出现在平凉吧?兰州书苑的档案管理员,怎么会对轰炸如此了解?"
枪口对峙中,远处突然传来摩托车声。苏联顾问彼得罗夫带着一队人出现,意外打破了僵局。
"两位,看来我们都迟了一步。"彼得罗夫踢开脚边的炸弹碎片,"日本人和你们中的叛徒合作,今天至少向日军发送了三次信号。"
他举起一个烧焦的电台:"这是在柳湖公园发现的,便衣队'遗漏'的证据。"
三人在废墟中对峙,各自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与信仰。
"今日死亡十六人,伤十四人。"陆云龙声音嘶哑,"明天可能是六十人,六百人!你们还要继续这种游戏吗?"
赵坤默然,手中的枪缓缓垂下。
远处传来百姓的哭声,像针一样刺入每个人的心脏。
突然,马德福带着一群市民赶来,其中还有被便衣队抓走的"兴隆杂货店"老李。
"长官!我们在废墟下发现了这个!"老举着一个铁盒,"是那个殉难的王队长留下的!"
盒中是便衣队的秘密行动日志,详细记录着如何借防空之名清除异己,甚至包括与不明身份者(疑似日谍)接触的记录。
赵坤的脸色变得惨白。他忽然调转枪口,对准彼得罗夫:"苏联人,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!借援华之名窃取中国情报,真当我们不知道?"
彼得罗夫坦然一笑:"至少我们带来的高射机枪,今天击落了一架日机。"
沉默良久,赵坤终于收枪:"今天死的都是中国人。这件事...我会给上峰一个交代。"
他深深看了陆云龙一眼,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那一刻,陆云龙明白,在这场异步的博弈中,民族大义暂时压过了党派之争。
硝烟散尽的平凉城,月光照在断壁残垣上。陆云龙站在泾河边,望着东流去的河水,想起兰州黄河书苑里那些无声的较量。
无论各方势力如何角逐,最终承受苦难的永远是这片土地和人民。但就在这片焦土上,某种信念如野草般顽强生长——那是超越党派与利益的民族觉醒,是异步时局中唯一不变的同心。
远处,新的防空工事正在修建,百姓们用行动宣告:轰炸可以摧毁房屋,却摧不垮抗战的决心。在这条通往西北的国际交通线上,每一个生命都是不熄的火种,每一滴鲜血都在滋养着自由的种子。(未完待续)